文物保护领域中的化学
Chemistry in Science of Conservation
通讯作者:
化学基本原理植根于各类材质文物的保护技术中,在文物保护领域有着重要的指导地位。以化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新方法与新技术,极大地丰富了文物保护的手段,为文物保护研究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。
关键词:
Basic principles of chemistry take deep root in the conservation of various cultural relics, thus playing a fundamental role in the field of conservation science. The cutting-edge methodologies and techniques characterized by chemistry have greatly enriched the means of conservation of cultural relics, and hopefully, will unlock a boarder space for future development of preservation of cultural relics.
Keywords:
本文引用格式
张吉, 黄希, 胡东波.
ZHANG Ji, HUANG Xi, HU Dong-Bo.
化学作为一门基础学科,在近几百年中蓬勃发展,催生了很多研究分支。同时现代化学的知识与方法也不断地与其他学科相结合,形成了许多交叉领域。其中一些仅限于借用原有学科的技术方法解决零散的问题,而另一些领域则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标准与原则,甚至进一步建立起研究体系,形成新的学科[1]。
通常认为文物保护的技术方法大半来自化学,理念则来自博物馆学与考古学。在实验室中,从试剂到原理,可以说化学已经渗透到了文物保护技术的每一个层面;而得益于同设的考古学诸专业,我们能够走出实验室和修复室,来到遗址的田间地头。现今的文物保护需要自然科学,也依赖人文理念,各学科正是在相互交融、借鉴中快速地发展[2]。
1 基本的化学原理与复杂的实际问题
文物保护工作需要的化学知识通常不会太复杂,本科化学专业的基础课程基本可以涵盖。我们工作时,最需要的是集成相关知识,理解其中基本的化学原理,达到解决复杂实际问题的目的。
考古出土的材质与日常习见的器物会有很多不同。比如影视形象里的竹简都是绳子绑成的一大捆硬竹片,而考古出土的竹简和想象中很是不同,实际上十分柔软,像面条一样,所以要用细线绑缚到长玻璃条上,再浸在水中,防止干缩变形损坏。水盆里的东西研究起来总是不如拿在手中方便,所以文物工作者希望把饱水的、软的竹简脱水成干燥的、硬的竹简。2010年北京大学入藏一批秦代简牍,竹简出土后遇到空气颜色变深,最后变成棕黑色,字迹难以辨认,故而须在脱水保护之前先进行脱色处理[3]。
竹简的变色与其成分有关。竹木材的主要成分包括纤维素(及半纤维素)和木质素,纤维素属于多糖,它在饱水环境中的降解导致竹简变软;而木质素可以大致看成几类复杂的多元酚,自然容易变色。变色的原因首先是氧化,支链氧化出的共轭羰基或是酚氧化形成的醌,都会改变共轭体系,但是这种氧化导致的变色相对有限。多元酚体系在环境中呈现棕色甚至黑色,主要是与三价铁离子络合形成了深色的配合物,如蓝黑墨水的显色就是靠没食子酸与三价铁形成的深蓝色配合物。木材中木质素含量要高于竹材,故而木质简牍的变色就比竹简要严重。那么想把深色的竹简处理回浅色,就需要使多元酚的氧化及络合过程逆向进行,保护试剂自然需要有适当的还原性以及与三价铁的络合能力。
以往的工作中,常用草酸等试剂给竹简脱色,有时也会使用硼氢化钠。这些试剂或是还原性足够强,能够把易氧化的基团以及三价铁还原,或是易与铁离子络合,从而同酚羟基竞争。但这些试剂使用起来多少有些问题,比如草酸,草酸合铁配合物具有一定光敏性,配合物逐渐分解后,简牍的颜色就会回到深褐色[4]。而使用硼氢化钠时,氢气逸出太快,会导致竹材表面的墨迹脱落。
其实令人满意的保护试剂往往并不复杂,抗坏血酸(维生素C)就是其中较为常见的一种。抗坏血酸的稳定构象实际是个内酯式的多羟基环状烯醇(图1),而多元酚也可以看成一种多羟基的环状烯醇,结构相似,配位性能也相对合适。抗坏血酸既有很好的还原性,又能够与三价铁离子进行较好的络合作用,没有气味,反应温和,廉价易得。试用以后,即使是黑褐色的木简也能够在一天内回复到正常的浅褐色,经过长期观察,效果十分稳定。当然,抗坏血酸呈弱酸性,氧化产物又可以视作一种糖,这个体系容易滋生微生物,所以实际操作时要在溶液中加入杀菌剂,并且把抗坏血酸和它的共轭碱一起使用,配成缓冲溶液后pH能够稳定。
图1
在埋藏过程中,纤维素发生显著降解,原有的空间被水填充,竹木材的强度下降。故而当水分快速流失时,竹材的尺寸就会急速收缩,有时收缩率高达80%。失水干缩的竹木质文物的复形,较为理想的方法是用稀碱溶液处理,可以基本回复到原尺寸[5]。既然纤维素大量降解,那么处理的对象就是相对含量升高的木质素。上面说到木质素实际是几类大分子的多元酚,用碱处理后,酚羟基上部分质子被拔去,大量位点相近的负电荷互相排斥,形态自然就舒展开了。
失水皱缩的竹材用稀碱处理后,虽然尺寸能够基本复原,但微观形态却和初始时有较大差异,就像一张压缩过的图片再放回原大,画质也会显著降低。使用扫描电镜观察复形后的竹材,细胞壁上密布大大小小的孔洞,这些孔洞和竹简上的古文字一样,记述着材料载体走过的复杂历程。
2 固定的材质,灵活的方法
文物保护工作的知识并不一定深奥,但方法却比较灵活。待保护的材质千差万别,保护方式也因人而异。在各种各样的方法背后,遵循的保护理念却很一致,那就是保护材料的性能要接近原始材质[6]。如果保护材料强度太低,或是不耐老化,那就起不到足够的保护作用;反之,保护材料性能超出原始材料太多,同样会引起病害,影响后续的保护。如何把握这个度,就需要充分地认识、透彻地理解文物本身的材质特性。
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,陕西周原凤雏和周公庙遗址先后发现了大量带字卜甲,但这些龟甲保存状态并不很理想,脆弱粉化,强度很低[7]。如何把写着“文王”“周公”的宝贵文物保存下来,就成了急需解决的课题。甲骨质文物的保护,通行的做法是刷一层透明的丙烯酸树脂,操作简便,但树脂表面会产生明显的炫光影响外观,此外有机材料普遍存在老化变色的问题,而且文物本身的加固强度也不够理想[8]。树脂材料有如此多的局限,很多学者就把目光投向组成龟甲的基本无机成分——羟基磷灰石,用磷灰石质保护材料去加固天然磷灰石。这一方法理念优良,但是羟基磷灰石本身不溶于水,所以需要制成溶胶,在合适的pH、络合剂条件下高速搅拌以增加溶解度。渗析纯化后的溶胶渗透效果良好,缓慢固结后显出柔和的淡蓝色,硬度与指甲相似。用光散射法测得胶粒的粒径集中在10 nm左右。
图2
胶原与磷灰石复合试剂的合成过程模仿了自然生长的骨质,具有仿生的特点。加固后的甲骨除了质量和强度增加,表面的质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,避免了树脂材料油腻的炫光问题。推而广之,不仅是卜甲,大部分骨质文物都可以采用这种试剂。从保护的理念考虑,这一复合试剂的组成接近文物本体材质,显然是十分出色的。成本低廉操作简便,方法常规而独有创新,可以说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的意义,不仅刻在周原的甲骨上,也滴滴渗在甲骨之中。
3 广泛的尝试与谨慎的应用
与所有的应用工作一样,在满足要求的前提下,文物保护的措施越简便越好。复杂的操作不利于推广,昂贵的试剂难以大量使用。文物研究不排斥任何新颖的想法,但在保护应用时,则需要格外谨慎,对一些尚未得到时间和实例检验的做法,要充分考虑各方面的风险。
竹木材脱水向来是个难题,早年常采用乙二醛、PEG (聚乙二醇)或醇-醚连浸等办法[10],溶剂极性由大而小,渗透大分子的聚合度则先小后大。这种置换的办法逐渐成为常规,置换的试剂则见仁见智[11]。Zarah等[12]在研究饱水舰船木材保护时,认为舰船木材的朽坏与微生物降解和化学降解有关,化学降解源自环境中的铁催化生成的酸类如硫酸,故而对木材脱水处理时要抑制微生物代谢,同时除去催化活性的铁。他利用带有杂环的腔体诱导壳聚糖和瓜尔胶(半乳糖与甘露糖聚合成的亲水高分子)组装成超分子。为了增加对三价铁离子的螯合能力,在超分子上接上了儿茶酚(邻苯二酚)基;为了增强抗菌性,在壳聚糖中接上了紫罗碱(4, 4-甲基联吡啶)的氟硼酸盐和β-萘酸。其报道的合成超分子体系对木材的保护效果较好,达到了预期除铁抑菌的效果,脱水处理后收缩率只有30%,耐老化性能也满足要求。
设计思路上,Zarah认为除铁抑菌很重要,所以引入了实现相关功能的基团。硼盐对木材防腐有很好的效果,所以紫罗碱的阴离子选用氟硼酸盐,很大程度是出于功能的考虑。邻二酚对三价铁的络合效果也十分明显,并且在三价铁的诱导下,超分子的链随着酚羟基对铁的配位而变得有规。然而在这些合成技巧的背后,不应忽视实际的应用效果。文中报道收缩率只有30%,然而在保护工作中,30%的收缩率是难以接受的。假设一件饱水漆木盒脱水后,木质胎体缩去30%,而漆膜几乎不皱缩,这件器物将会遭受严重的破坏。
所以新方法、新试剂从研究到应用,需要很长时间的试验和调整。文物保护操作需要保证文物的基本安全,在此之上才能追求踵事增华的理念与设计。这样看来,文物保护工作者和医生确实十分相似,谨慎从来都是必备的态度。
4 社会科学问题与自然科学模型间的相互转化
化学在材质研究与保护操作中具有重要作用,而文物保护的对象并不仅限于简单孤立的材质。那么了解文物的价值,熟稔文献的意义,把社会科学的问题转述成自然科学的语言,或是利用化学知识去解释考古学现象,就显得尤为重要。
研究商周青铜器成分的学者,都绕不开《考工记》中的一段记述:“金有六齐,六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钟鼎之齐;五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斧斤之齐…”[13],大致的意思是:合金有六种成分配比,铸钟鼎的金锡比是六比一,铸斧斤的金锡比是五比一。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《考工记》成书在战国早期,“金”是金属铜,“锡”是金属锡,比例反映的是质量比,那么就可以把这段话理解成:战国早期容器及乐器的含锡量在14.3%左右,斧斤类工具的含锡量在16.7%左右[14]。这一转述就对研究的实验精度提供了要求:既然彼时两类青铜器含锡量的差异只有约2.4%,那么研究战国时期青铜器时,就不仅需要测定器物的平均成分,还需要关注成分的分布情形。
目前考古工作者常用的主要成分测定手段是扫描电镜联用能谱(SEM-EDS),经标样校准后,误差通常小于1.0%。当选择洁净无锈蚀区域进行分析,可以认为测值能够反映古代器物的合金配比。对湖北随州文峰塔东周墓地200余件青铜容器样品进行分析,平均含锡量在14.5%,标准差为2.2%,近似成正态分布;这说明《考工记》中关于“钟鼎之齐”部分记述是相当符合实际情况的,在东周时期确有可能在统计意义上将含Sn量差别2.4%的两类器物区分开[15]。
图3
常见的干性土壤,氧化电势通常较高,所出青铜器外表基本是蓝、绿色,腐蚀产物主要是孔雀石及蓝铜矿。渗透性差、微生物活动旺盛的水稻土,则具有相对较低的电势。战国至汉代大型木椁墓内普遍填有膏泥质土,隔水隔氧效果好,故而能够维持很低的电势,所出青铜器的腐蚀产物基本是单质铜或氧化亚铜。那么由离子浓度、还原电势和pH,就能够将腐蚀产物、土壤环境与特定的埋藏行为甚至葬俗联系起来。陕西周原地区出土的部分窖藏铜器,表面光整如新,鲜见锈蚀,就可能与窖藏中人为填充的大量草木灰有关。草木灰具有较强的碱性,又能够将铜器与土壤隔开,能够有效地防止青铜的腐蚀[18]。
由上面的实例可以看出,无论是文献记述,环境背景还是活动遗迹,社会科学有着不同于化学语言的表达方式,我们要理解这些错综现象的关键是找到合适的模型。
5 新方法对研究领域的拓展
传统技艺百工千慧,虽由人作宛自天开,但是相较而言现代科技更胜一筹,因为我们能够从科学的角度认知古代的事物。新的学术体系在不断开创,新的方法也在不断地融入这个交叉学科,推动文物研究和保护工作迅猛发展。
传统绘画材料的研究一直是保护研究的热门领域,因为我们的书画有装裱传统,揭裱托心都离不开丝绢纸张。以绢本书画为例,认识每个时期丝纤维的特征,对艺术研究和保护工作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。蚕丝表面有一层丝胶,在使用前需要沤制或煮沸除去,这一过程称为湅制。不同时代的治丝工艺有所不同,差异就反映在丝胶的残余量上。利用苦味酸及胭脂红可将残存的丝胶染成紫红色,内侧的丝素染成浅黄色,染色后利用光学显微镜拍摄显微照片,再利用MATLAB软件进行图像识别,通过面积求算剩余丝胶的比例。软件识别时需要尽量去噪、设置适当的阈值分割,以获取精确的测值[19]。
染色-显微图像法能够很好地提取微量纤维样品的综合信息[20]。借助图像识别的新方法,大量样品的比较及测定成为可能,如果将这一方法覆盖各历史时段的样品,就能够建立起数据库,深化学界对治丝工艺乃至绘画艺术的认识。文物保护作为学科交叉领域,具有天然的开放性,从分子生物学到信息技术,新方法不断地拓展着文物保护的研究领域。如果说修复工作使“泉枯石燥复潺缓”,那么各类新方法的引入,就真正做到了“山川光辉为我妍”。
6 展望
首都博物馆藏有一件嘉靖青花大缸,表面可见许多锔钉,锔缝处有少量白色的勾缝灰。取样分析得知灰中含有大量的锌和氯,推测原先粉剂为氧化锌,液剂为氯化锌。将氧化锌调成膏状,按一定比例滴入氯化锌饱和溶液,膏剂迅速发热膨胀,可以揉捏塑形,冷却后固化成硬块。从检测结果推测,缸缝的白灰可能是近代西方的修复师使用的牙科粘固填充材料。从这一角度,修复文物和补牙的材料其实没有本质差别,只要便于使用,就能够大行其道。牙科粘固材料从最早的氧化锌体系,发展到磷酸锌、聚丙烯酸锌、复合树脂等体系[21],而牙科工具也早已成为文物保护工作中的常用工具。
从这件青花大缸来看,传统的锔固工艺、舶来的勾补材料同温和紫润的嘉靖青花一道,构成了独特的历史记忆,岁月在文物的伤痕中赋予了新的价值。材料的进化历程从未停止,合用的材料淘汰掉不合用的,就像简便的操作取代繁琐复杂的一样自然。那么保护材料的材料,自然也应该具有这样的属性。所以我们需要致力于材料的开发与宣传,积极研究实验;不仅用传统的材料缅怀传统,也用新材料迎接新的时代,这样文物保护的路就会越走越宽。
参考文献
/
〈 |
|
〉 |
